在酒囊饭袋中呼啸而去的人生
在北京的文化圈,张弛以酒风浩荡闻名,我十几年前初涉人世,来到北京这场漫无边际的饭桌之上,不知道是在哪一场饭局上认识了张弛、狗子、阿坚等一众神仙。其实之前的威名早就耳闻,张弛写的《北京病人》看过几遍,狗子写的《一个啤酒主义者的自白》熟读若干,与他们碰杯喝酒的瞬间,我有一种尘归尘土归土,浪花见到大海,西红柿见到鸡蛋的感觉。
那时张弛有一个文化公司,名字叫“能力有限公司”,在花园桥附近,马路对面是一家大连海鲜饺子,经常把办公室当食堂,我见识过有人在这里拿醒酒器当酒杯的,也见过抱着马桶睡半宿的,夜晚在酒精的映照下,都显得灿烂异常。
更多时候,这群人混迹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都是一些家常的小馆子,需求也很低,无非是不催人,啤酒便宜,有厕所。那时还没有微信,每天下班之前,就会收到张弛的短信:晚上七点,高星家楼下通华苑。或者:晚上七点,木樨地狗不理。我如同看到信号弹一样,带着一副酒囊去赴宴。
饭桌上出没着各路牛鬼蛇神,有外省落魄青年,也有高官名人之后、斫琴师、小痞子、画画的疯子、先锋戏剧导演、苍果儿苍孙、老眉咔嚓眼……张弛自带气场,他有一种天生的语言解构能力,东拉西扯,随口就是段子,偶尔像个孩子似的生气,转瞬就烟消云散。跟这群人在一起喝酒也是年少轻狂的我解压的途径,好多次迎着天边的鱼肚白走出酒场,觉得人间荒废与虚无。
不光是我,在这本杂志最后一页写公开信的冯唐,当年刚从美国回到北京,也拜倒在张弛等一众人的酒精肝下,被光荣地送进协和医院救治,所以他该写一封公开信:致2000年被我喝掉的两瓶二锅头。
那些年,这群北京作家们风头正劲,干劲正足,张弛的小说一本又一本,两场酣醉之间给各种杂志撰写专栏,从小吃小喝写到古物鉴赏,攒局做电视剧,拉线拍广告,四处找赞助,张弛还曾经在一个药品的广告片里出镜——穿着一身绿色衣服扮演胃里的害虫。狗子一次次逃离自己熟悉的世界,跑去崇明岛教书,去镇江写醋,他老年斑和青春痘在脸颊上齐飞。阿坚一次次往西藏跑,当过地质队的随行厨师,组织了后旅行,开展各种荒诞不经又妙趣横生的旅行活动,比如骑着三轮车去山东,谁也不许说话的沉默之旅,拿飞镖往地图上戳到哪儿去哪儿的漫无目的的布朗运动,登山离顶峰100米就后退的不登顶运动……活着总要花样百出,哪怕破绽百出;过日子总要与众不同,哪怕得不偿失。
时代似乎转眼就翻篇了。互联网、网红、新媒体、共享经济、粉丝经济……以前人们管张弛叫“老弛”,现在叫“弛老”,1955年出生的老阿坚如果按年龄算,也该退休了,人们更关注的是马云或王思聪,《战狼》或小鲜肉。谈论那个年代的饭桌就像谈论一块二一公里的红色夏利或者一块六一公里的红色富康,颇有白头宫女在的意思。
时代于我,变幻飞速,稍不留神,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时代于他们,纹丝不动,铁打的酒局流水的朋友,只有杯中物,并无物中悲。
“红”这个事,对于张弛来说不构成什么困扰,就像“买房”“孩子上学”这种事对他不构成困扰一样。风头正劲的时候也不觉得可以迎风尿十丈,时代的轮盘赌过了好几轮,余晖落满肩头的时候,也不会顺风漏一鞋。
倒是我,患得患失,最近一些年,渐渐从他们的流水席上悄然离场,生火做饭,养娃养家,吃喝不再肆意,关注血糖和卡路里,关注酒的产地和年份,关注媒体人创业转型,关注风口和猪。有时候自我安慰:趁着年轻还是要奋斗,努力过上好日子;有时候又自暴自弃,如此小心翼翼地过日子,真是自己想的日子吗?
大概是在2007年吧,张弛筹划着拍一个电影,名字叫《盒饭》。拍摄地点选择在草场地附近,演员都是酒桌上的朋友,我穿着一件绿色的毛衣扮演一位在菜里挑出苍蝇的结巴食客,狗子是男一号,不断怀疑生活,有一场戏是吊着威亚,穿着宇航员的衣服,漫游宇宙,还有一场是他坐在浴缸里,周围坐着几个乳房下垂的大妈。舞台上有人穿着华丽的衣服演出话剧《愚比王》。
张弛说这个电影呼应着啪嗒主义,所谓啪嗒学是法国剧作家雅里开创的学派,到现在在法国还有一个啪嗒学院,张弛还被授过勋章,后来我才知道啪嗒学院成员同时也向哺乳动物、鱼类、两栖类动物、植物和矿物开放。也很难用一句话解释什么是“啪嗒”,可以想象是颠覆、纯粹、后现代、超现实、解构、边缘。
这部电影拍出来了,也剪完了,一些场合也放映过一下,似乎就悄无声息了。老弛似乎也不在意之后。
也大概是2007年,老弛想着做一场行为艺术,名字叫“吃了吗?”他跟我细细讲述这一场活动的种种讲究,包括请画家刘小东画一系列吃喝场景的油画,请艺术家艾未未到一家餐馆后厨刷盘子洗碗打工半个月,拍各种人的访谈,聊自己关于吃的隐秘热情,找一堆餐厅联合做各种各样的活动,招呼大家一起“吃了吗”……
我们每天在一起开脑洞,怎么玩得更凌厉,后来也不知所终,倒是刘小东真的画了一系列饭桌上吃饭的作品。
到了2017年,张弛、狗子还有唐大年,张罗着出本书,名字叫《别·散》,中间加了个点儿,我估计这三个加起来有150岁的中年酒鬼,在一起吃过的饭有1500顿,喝过的酒有15000瓶,互相掏过的心窝子来来回回只有一副。其实这本书我还没有看,也能想得出来他们文字的口气,就如同饭桌上喝酒的口气差不多。
一群老朋友做新书发布会,我没敢去,怕完事之后的大酒局,自己招架不住。后来有一天,老弛叫我出去吃烤串,我也没敢接茬儿。似乎荒唐岁月都已经远去,但真的想想,醉酒浪荡的日子似乎最真实,酒后我们倾诉理想和呕吐物,脂肪肝与胆结石相照,每一天都白天不懂夜的黑。
不是有人唱了吗:清醒的人最荒唐。
撰文:小宽插画: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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