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是一边鄙视低级趣味,一边靠低级趣味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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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五木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诗人。
那时我还是个学生,故意装油腻,用来掩盖内心的拘谨和青涩。那时他已经是个胖子了,一个女儿的爸爸,一个酒鬼,一个轻微哮喘病患者,一家机械公司不上进的推销员。
我们从 BBS 上相互确认,应该还算对路,又都在一个城市,约好了见面,第一次是在他家,两个人抱着一摞诗稿,一盘花生米下酒,我喝了8瓶啤酒,他喝了10瓶,相见恨晚,惺惺相惜,在某一个瞬间,甚至认定对方才是最懂自己的那个人。
那几年,我最喜欢的一个美国诗人叫布考斯基,美国还有一部电影,也是讲述布考斯基的事儿,名字叫《苍蝇酒吧》,一个酒鬼整夜混迹在小酒馆里,他是一个美国大兵和一个有波兰血统的德国女郎生出来的杂种,是一个混蛋牌天使。
我用拼音打“布考斯基”的时候,总是打出“补考四级”,令我想起我悲怆的大学生涯,有些奇异的联想。那时候我和曹五木也经常混迹在各种苍蝇酒馆,这倒是和布考斯基有点儿类同,事实上,我们最大的类同是:没有钱。
在那个小城市,散落着无数小酒馆,我和曹五木笑看风云变幻,几年之间,许多餐厅关门又开门,我们一次次跟餐馆老板混得熟稔,然后一次次拖欠酒钱,有时候还会把老板娘叫过来,陪我们喝上一杯啤酒。
在一起聊的话题几乎都是写诗,怎么样可以写得更好。聊诗歌犹如魔咒,从任何一个地方进入,从任何一个地方出来,心无挂碍,无迹可循,如果旁边坐着一个无关的人,听不懂我们因何争吵,也听不懂我们说的那些人名和句子。语言之玄妙犹如来到宽阔的旷野,我们徒手捉住一只苍蝇。
这些餐馆都太小了,我几乎全部忘记了名字,倒是能回想起店老板的模样,偶尔会怀念一下老板娘的风情。学校门口有一个小酒馆叫“英杰”,餐厅名字就是老板娘的名字,两口子开的夫妻店,一个前台,一个后厨,倒也分工明确。两个人都是山东青岛人,过年之后就会带回来一些青岛香肠,与一般地方的香肠相比,这种香肠黑白分明,不是常见的肉色,切成片,最适合下酒。据老板兼厨师说,他以前是“北京大饭店里的厨子”,要是我们提前打了招呼,要过去喝酒,他就会给我们特别安排两道菜谱上没有的菜,最喜欢他做的陈皮牛肉,味道香酥,陈皮的滋味有些像流水,牛肉的感觉像是昏鸦,我们小桥流水人家地在小破店里喝酒,听老板挥斥方遒地跟我们吹牛。
那时,我和曹五木经常去一个便宜的酒吧,啤酒2块钱一大瓶,跟老板喝多了就一起聊诗歌,诗歌是最无聊的话题之一,也是最能聊得兴起的话题之一。要么就转化话题,唱李宗盛的歌,一般都是以《开场白》开场,以《爱情的少尉》结束;要么就比赛书法,学习醉后草书的张旭,我们在老板的店里挥挥洒洒,弄得点墨处处都是,我总是反复地写“大江东去浪淘尽”,而酒吧老板总是写“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小馆情结都是在那个“诗酒趁年华”的岁月里沉淀下来的低级趣味。到头来,我们都成了脱离了低级趣味……就不能活的人。
曹五木有一首诗,我现在还记得:
两人对坐山花开,一杯又一杯
孤单的人啊,一杯一杯又一杯
每一个的温暖都是有限的,恰好
你们可以抱团取暖
即便,你们仍然孤独
在那些年,我们在那个小城市的苍蝇酒馆里喝下的酒有一卡车那么多,如今回想起来,我们在虚无的谈话中用掉了我们人生一半的酒精份额。我看着他咄咄逼人,看着他萎靡下去,看着他因为肥胖而颤抖的手,看着他因为生计而白的头。他也看着我因为失恋而郁郁寡欢,看着我不知所终的青春,一切都在花开的间隙,命运睁开眯缝的眼。
那时我20岁,为了掩饰青涩而放浪形骸,他30岁,有家有业,为了掩饰压力而日日喝酒。两个孤单的人相逢在一家家苍蝇酒馆里,我们点青辣椒炒护心肉,点干煸牛肉丝,点老虎菜和炝拌土豆丝。
生活总是在不经意中分了岔,我后来机缘巧合到了一家报社,靠吃喝为业;他远走合肥,去做了一家诗歌刊物的编辑。相隔两地,我只知道他在合肥的街头醉了酒,打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里,他跟司机说:去廊坊。
偶尔曹五木也会来找我,他说话眉飞色舞,长相肥腻,侃侃而谈,密不透风,如果没有读过他写的诗,看过他醉酒后的真容,很容易被欺骗,觉得他有点儿烦。他来找我,我们经常去三联书店旁边一家贵州菜,做不错的贵州菜,这里跑堂的叫大勇。从中午一直到晚上,啤酒四瓶四瓶地要,很快就摆满了桌子,然而走肾是个难题,需要出门,穿过一条不算繁华的小路,去三百米以外的公共厕所,我趔趄着一次次从车流人群中穿过,一个酒鬼未免悲从中来。
也会去另外一家很小的烤串店,点上肥腰子,肉筋板筋,啤酒倒上,才觉得又回到熟悉的区域。小店总会有小店的龌龊,对我和曹五木来说,小馆就像美梦一般美好,在这节梦里,我们安心地喝酒,掏心窝子仿佛回到2000年。
谁料到十几年之后,我已经不写诗了。他辞了职,回到小城,女儿早已经出落成大姑娘,读大学,跟我当年相仿佛。每天专心致志地做手串,磨珠子,在朋友圈里发布的都是各种小叶紫檀、金刚菩提、星月菩提、南红碧玺。似乎只欠一个泡了枸杞的保温杯。
当年的苍蝇小馆都犹如苍蝇,嗡嗡飞舞,然后一拍两散。那些诗犹如遗骸,都硬硬的还在,前几天我看到曹五木的诗:
我们都很少抬头仰望
没有注意到无数星辰在天空擦肩
只有在夜晚,身体从奔波中回来,心也蜷缩安静
屏住呼吸,极目远眺,侧耳倾听
才发觉发动机的汩汩转动——
地球满载,向不可触及的静虚黑暗深渊冲去。
撰文:小宽插画: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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